每天早7时，孙福连都会准时坐进锅炉房办公室，盯着大屏幕上的GPS监控系统，一动不动。

    那是唯一一个能够让他忘记嘲笑、质疑和指责的地方。

    将自己负责供热的小区作为全市第一个热计量试点，是需要勇气的。在远大都市绿洲热计量改造去年陷入“技术门”后，今年，不仅小区居民在暖屋内实现了自主“取温”，曾经的供热“死角”和“末梢”几乎全部消失。当初顶住压力引进的这套精细设备和管理模式，正在为热企节能账本艰难写下第一页。

    哈尔滨并不是所有小区都具备热计量改造的条件。此前10年间，节能减排国策下的供热计量改造，始终没有在这座供热大市推行开来。近30年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供热体系，技术与管理“硬伤”已经层出不穷。颇受争议的热计量改造与推广，更像是“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

    热计量被期待掀起一场革命风暴，以实现对哈市老化的供热系统重新“洗牌”。而如何使热计量实现“本地化”，同样需要在矛盾与阻碍中不断摸索。

     孙福连和他的“供热革命”

    去年供热期，在全市热企能源消耗整体上涨20%时，超然物业却用一套新设备节省了25%。

    数字一出，全市供热系统一片哗然。

    去年，远大都市绿洲小区作为第一个全市首批热计量改造试点开始试运行，在居民拿到室温遥控器之前，一场“供热革命”已经开始。

    热计量，顾名思义，是供热过程中按用户消耗的热量进行计量。它可以实现“热商品”的其中一个属性：消费者按需索热。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很美的计量方式。

    居民用遥控器设置一个需要的室温（范围为12℃-25℃），门外楼道内分户供暖阀门上的室温通断控制器接到信号，开始调整进入室内热网管线中的热水流量，达到居民设定的温度后自动断水。控制器每半小时重新检测室温，再重新调节热水流量。因循环需要一段过程，达到设置室温需要1小时左右。

    同时，像水表或电表一样，控制器相当于“热表”，居民按“热字”交热费。当将室温设置到最低12℃时，相当于自动断热。

    这一原理，恰恰从技术上为供热方实现了节能。远大都市绿洲没有热计量设备时，热源出水一般在80℃左右，为的是保证“末梢”和“冷山”住户室温达标。出现的情况往往是，部分住户室温可达24℃，有的甚至要开窗散热。热水如此循环一圈，回水温度降低，热源则需要继续送热。这种循环是热源转换处一个设定不变的压力阀完成的，由于水压和水况不平衡，这种循环中会出现一些始终不热的“死角”。热计量设备能够很好解决：将压力阀换成自力式压差阀，当居民把不需要的热水退回时，阀门会自动调整水压，将热水挤压到“死角”和“末梢”，不仅实现有效热循环，还大大避免了回水浪费。

    这一切，孙福连从办公室的监控系统就可以全部看到。由10分钟一更新的住户进出水温度，可以大致判断居民家的理论室温，以便调控热源的出水温度和数据统计。

    19栋1单元101室既是“末梢”，又是“冷山”。然而在90平方米使用面积的大屋子里，遥控器上显示的室温与温度计上的温度一致：21℃。“明显比往年这个时候烧得好。”这是今年小区居民的普遍感觉。

    按现行计算方法，“按需取热”的居民所交热费要比原来省。对供热公司来说，热计量同样实现了对“热商品”的“用多少生产多少”，节约了运行成本。德国拥有150年生产历史的欧文托普阀门系统有限公司东北联络处大客户经理刘忠航告诉记者，由于设备与技术的差异，热计量究竟能为供热企业节省多少能源，目前未有精确统计，但业内专家测算估计，至少可以节省20%。

    欧文托普并非远大都市绿洲热计量改造合作厂家，但刘忠航提供的这个数字，恰恰在“远大”小区试运行时得到验证。市城市供热管理办公室给出一组数字：由于去年40年一遇的高寒期，全市供热企业消耗能源整体上涨20%，但超然物业的能源消耗与前一个供热期持平。加上水电的节能，孙福连相当于用这套新设备节省了25%的能源。

    此数字一出，孙福连和他的热计量改造被越传越玄。一些热企开始“动摇”，另一些仍持观望态度。

    孙福连却因此引来了又一波争议。

    “看表收费”的波折“试水”

    资金不足下的仓促上马，令热计量试运行曾身陷“技术门”。对此，孙福连反而很乐观。

    “如果技术完美，就不用搞试点了。试点就是要摆出所有可能存在的问题，然后想办法解决。”

    去年10月，“远大”小区的热计量试运行不仅遭遇了40年一遇的高寒天，还身陷“技术门”。

    市供热办去年在推进热计量改造工作中遇到过诸多阻碍。绝大多数供热企业对这种“看表收热费”的方式坚决回避，只有孙福连在听了几次技术推广会后考虑许久，找到供热办领导表示“愿意一试”。

    随后，他马不停蹄地出现在北京、天津、济南等全国各个热计量试点，和数百家公司洽谈。从购进设备到仓促上马，孙福连很快被狠狠摆了一道：由于部分部件和资金没到位，自力式压差阀的数量不够，部分遥控器未完成调试，致使居民无法调整室温；由于专业技术人员匮乏，工人不知如何调试新的热源温度，先是几个热表被烧环，紧接着就有居民反映室温不达标。

    今冬供热期开始前，尽管这些问题全部解决，但争议并未因此结束。

    首先，有居民反映最高温度达不到25℃。孙福连的解释是：25℃是遥控器上的最高温度，这一温度从锅炉技术上可以达到，甚至27℃、30℃都可，但小区实际最高室温将依照节能减排的“看天烧火”调配。

    其次是“蹭热”，这也是摆在孙福连面前的一个难题。热不同于水和电，它具有传导性。“冷山”居民用的热肯定要比其他住户多。而有些住户即使断热，实际室温仍可以一整天维持在16℃，这在地热居民楼体现得最明显。

    对热计量方法的争议，也将孙福连逼到风口浪尖。

    在热计算方法上，国家规定了4种技术路线。其中，热分配法和热表法是《供热计量技术规程》中正文指明的两种，时间面积通断法与流温法是在说明中被提出的。国家文件指出，后两种方法目前没有配套产品标准，在标准出台前，只应在一定范围内试点和实验，不应大规模推广应用，否则可能为计量收费埋下纠纷隐患，让公众对热计量产生误解。

    刘忠航告诉记者，时间面积通断法是根据热水流量计算数值的，相当于一个二次计算。其设备对水质有一定要求，如果水质不好，在调节压力时出现堵塞，就会导致流速减慢，不仅室温不热，还会导致热表失灵。这种方法对热源要求同样很高。如果出水温度本就不够，住户调完室温后，热表始终处在开启状态，并计算热字，实际上住户并没有得到热。在新建建筑中，热表法被更多应用。相对于时间面积通断法，热表法在住户家中安装一表一阀，实现线性调节，相比电子遥控调节的精确度更高。另外，一表一阀具有在线清洗维护功能，出现问题利于维修。新建建筑应更多使用这种方法。

    “远大”小区同时使用4种方法，但大部分设备采用时间面积通断法。市供热办科技处处长王文斌说，长春市采用这一方法做热计量改造已有200万平米。理由是这种方法技术操作上相对简单，可以做到不入户即完成改造，可操作性强。目前，哈尔滨市新建建筑更多采取更精确的方法。但对既有建筑进行热计量改造，时间面积通断法在全国应用较多。

    “很多热企不断放大热计量试点出现的失误，来否定热计量本身。”王文斌说，如果技术完美，就不用搞试点了。试点就是要摆出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然后想办法解决。但显然，这些问题对居民也产生了误导。刘忠航提到去年对大庆某高校家属楼的热计量改造。“那还是文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居民区，改造遭到了居民的全体抗议。两个月安装率仅达20%。”

    2004年和2008年，热计量在哈曾经历两次“流产”。“远大”所出现的问题，在孙福连看来反而是好事。“我遭遇过你想象不到的阻碍。”54岁的孙福连说，“反对我的人是因为无知，他们不懂科学。一切靠数据说话，这条路我会继续走下去。”

    热计量“冲击波”

    热计量对一个供热大市的冲击不仅是巨额资金的投入。

    它将击碎落后的供热设备与管理体系，以及埋在暗处的利益灰色链条。

    孙福连从事供热行业不到7年，所谓“无知者无畏”。但他的勇气，并不是所有热企都可以有的。最现实的问题是前期系统改造和后期维护费用。

    从热源到管网、还原站、居民家终端，“远大”仅去年到今年的改造已经花掉1800多万元，改造面积达54.24万平米。还有不到10万平米的供热面积，超然物业将继续改造下去。尽管政府下拨一部分资金，但大部分资金需要超然物业自行承担。按现行热计量费用标准，上个供热期试运行结算出的10多万元热费，还要退还给居民。

    然而，热计量对一个供热大市的冲击不仅仅是资金投入。

    在东北、华北和西北地区，因供热产生的浪费占相当大的比重。对华北地区来说，供热的作用是改善生活条件，改革相对容易，且那里的设备多为近10年新建，已经过科学规划。对哈市来说，供热是生存条件，其供热系统是上世纪80年代计划经济下形成的，管理粗放，没有整体规划。目前，在市供热办登记的热企仅356个，而全市近千家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在涉足供热，很多不具备资质。哈市供热企业以哈热电联产、区域性锅炉房和小锅炉房为主，热源高度分散，能源浪费很大。近些年，供热纠纷不断：小锅炉开始几年还可正常运行，后几年开始“小马拉大车”，供热不达标，居民拒交热费，热企弃管，导致恶性循环。

    哈市供热大企业以国有为主，包袱很重，在设施、设备及管理上已经落后。一旦热计量改造，对它们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不仅需要投入大量资金，还要重新吸纳专业技术人员并进行裁员，这对一个庞大的国企来说难度很大。

    为回避改造费用问题，东北地区新建小区已经配备热计量设备，但记者在走访中发现，开发商对这部分费用往往能省则省。

    利益的灰色链条已经缠绕在建筑成本上。

    目前，全国大部分热计量试点选在有地热的小区。但对地热的争议近年来不断。一些开发商透露，跟那些热表一样，建材采购中，地热往往是最容易被压价的一个环节。因为它埋在地下，一切都是隐性的。国外知名地热品牌的建筑成本在120元/平米，而国内仅在50元/平米左右。阻氧层是决定价格差异的一个关键，阻氧性能好的地热管寿命可达50年，而国内多数地热管的寿命是未知数。质量差的地热管，前几年会很热，后几年保温性能明显会差很多。另外，相比散热片，国内很多地热管较细，埋在地下易脆断，维护与维修费用很高。近两年来，新建建筑的地热与散热片使用比例为9比1，但不久的将来，可能降到1比1。

    热计量对既有建筑的改造，在散热片上同样面临难题。刘忠航提到，由于散热片与地热的构造不同，为了确保准确性，散热片控温的最好方式是在每组都安装阀门。但这样，在施工和材料上的花费就会更多。

    照进现实的梦想

    无论如何，这个热计量试点的出现，已经为哈尔滨市解决供热难题提出另一种可能。

    如何将热计量“本地化”推广，还有很多矛盾需要正视和解决。

    市供热办为本报提供了一组最新数字：至年底，哈市进行节能墙体改造并安装热计量设备的既有建筑将达到33万平米，配备热计量设备的新建建筑将达到53万平米。

    面临供热设施的陈旧老化，不仅是室内配套设施需要改造，整个热网都需要改造，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热计量的改造必须具备两个前提：节能墙体、分户供暖。王文斌告诉记者，建筑外墙保温是推行热计量的关键。国家规定的65%建筑节能设计标准，哈市既有居住建筑中，绝大部分老建筑都达不到。这些老房子的外墙保温系数低，必须经过外墙保温等节能改造后才具备热计量改造基础，这就造成热计量终究会跟天然气一样，无法在短时间内保证全市所有住户都能完成改造。

    刘忠航做市场调查时发现，对于供热水平或节能效果不好的小区来说，热计量的节能效果是看不到的。“按需索热必须在保温条件好的房子里进行，行为节约是在设备节约的基础上实现的。”

    价格是改革能否推行的一个关键。在我国，医疗、教育、房地产改革都相继遇到价格问题。目前按使用面积收费的每平米40.35元价格，取的是热电联产、区域性锅炉房和小锅炉房成本的一个平均值，热计量改造后的计费应该更精细化，避免“一刀切”。

    和全国其他热计量试点一样，远大都市绿洲的热费去年开始实行两部制：计量热费=基础热价+计量热价。热用户按使用面积40.35元/平米预交热费，供热期结束后，超然物业与居民进行热费结算：普通居民住宅的基础热价为19.37元/平米，计量热价为39.14元/字；节能居民住宅基础热价为16.54元/平米，计量热价为44.41元/字。计量热费超出使用面积热费标准的，按使用面积收费；热计量收费低于使用面积热费标准，结余部分退还给居民。如果要求停热，市民可将温度调到最低温度12℃，缴纳基础热价。

    两部制热价的优点在于，基础热价能够调动企业积极性，避免因停热造成的成本损失。更重要的是，计量热价给了居民适应热计量的过程，并逐步实现对热的“按需索量”权。

    然而，尽管缴纳基础热价避免了“四邻签字”作为停热条件引发的矛盾，但将原来停热缴纳热费的20%变称为“基础热价”，实际等于是将热费像固定电话费一样收取，明确了居民即使停热也必须承担的开栓费、蹭热费、手续费等成本费用。但这样算来，基础热价实际上相当于使用面积热价的48%，比原来的20%高一倍多。

    另外，热计量对热表的要求很高。只有严把质量关，计费才能准确。而时间面积通断法按流量收费，水质影响因素的干扰、“冷山”住户的收费是否考虑减免……走访中，面对居民提出的实际问题，有关部门应当在接下来的政策制定中将其考虑在内。